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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番外一·前塵 蕭蕭肅肅,湛然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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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番外一·前塵蕭蕭肅肅,湛然若神。

慶華六年對江左齊氏來說是大喜的一年, 只因左相的次子在這一年的春闈中被禦筆點了榜眼,開了江左文治之先。

齊家是何等門庭,出了這樣的喜事自然要熱鬧一番, 三月末春花未盡之時齊氏本家便開了府門, 於一春夜廣宴眾賓。

四姓之間往來甚密, 沈氏的主君沈謙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他雖然一向不熱衷於應酬, 然而齊家次子點榜眼一事確乎很重大,他亦不好不賣齊璋的面子,遂撥冗赴宴。

宴席之上觥籌交錯,眾賓往來推杯換盞, 獨沈謙孤僻些, 拿著茶盞在高處的廊橋上獨飲, 並不與他人攀談。

他早年間也是飲酒的, 但如今已經不沾了, 今夜宴席散後他還要回小院去看他心愛的妻兒, 他的女兒文文剛剛過了五歲的生辰, 要跟他討生辰禮呢。

一想起妻女, 沈謙的眉目便柔和了許多,他仰頭望月估摸時辰, 覺得這場宴席尤其難熬了。

這時廊橋那端傳來一聲笑言:“長玄怎麽如此憊懶, 一人在此地偷閑?”

沈謙聞言回頭, 卻見來者是韓氏的主君韓守松,遂笑稱了一聲“世兄”, 等對方走近後又道:“長玄不善交際,只好在此暫避——世兄又是緣何到此?”

韓守松聞言笑道:“今日的主角又不是咱們,何必非在其中攪渾水?避一避好,避一避好。”

沈謙笑著稱是。

兩位世家的主君一道在廊橋之上共話, 橋下往來之人偶爾也能瞥見他們的身影,自然亦想上前阿諛奉承一番,然恰此時左相來了,身邊還帶著他家那位了不得的二公子。

十四歲的齊二公子還是少年模樣,然而神情早已脫去稚氣,此時即便被眾人簇擁也依然平靜謙恭,毫無驕橫傲慢之色,著實令人讚嘆。

站在廊橋上的沈謙遠遠看著這個後生,心中也有些感慨。

他是知道齊家這位二公子的,龍章鳳姿、有天人之智,只可惜生於如今的江左,又偏偏生在鼎盛的世家,大勢如不可逆,他日恐終將囿於泥潭之中,如此刻的自己一般動輒得咎而無法脫身。

沈謙又飲了一口茶,垂眸看向那少年的眼神暗藏嘆息。

這時卻又出了一樁熱鬧:韓家的小公子韓非池不知從何處跳了出來,正在下頭吵嚷,說要同齊二公子分個勝負、要在場諸位一同做個見證。

這兩位公子都是少時成名,亦都有神童之稱,如此熱鬧自然引得眾賓歡笑,一時掌聲呼聲不斷,真是熱鬧非凡。

廊橋之上的韓守松原本一副懶洋洋偷閑的模樣,結果一看在大庭廣眾之下惹是生非的居然正是自家兒子,立刻瞠目結舌,一下子就站直了,滿臉的尷尬羞臊,對沈謙解釋說:“啊,這……仲衡這個孩子,真是爭強好勝又不通人情,怎可在今日挑這些是非,這這這……”

沈謙見韓守松如此難堪,自然要給他遞臺階,遂出言寬慰道:“仲衡年幼,正是童言無忌,孩子嘻鬧而已,世兄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這番寬慰沈謙說得誠心,然而於韓守松而言只是聊勝於無,他強自又在廊橋之上挺了一陣,過不多久卻還是忍不住重新跑回了宴席,想要拉一拉他那熱血上了頭的小兒子。

只是少年意氣又豈是輕易拉得住的?等韓守松趕回席面上時,他家的小兒子已經大放了一番厥詞,齊家的那位二公子也已答應與他比誦,甚至連要記誦的書目都由韓非池挑好了,乃是那本晦澀拗口的秦史。

沈謙眼睜睜看著韓守松在宴席上急得團團轉,並在看到他兒子勝過了齊二公子後越發尷尬起來,對著齊璋一通地道歉。左相表面大手一揮並不介懷,實則眼中也有些不豫之色,大概也是覺得韓非池不懂事、掃了他兒子的體面吧。

這些小事倒是有趣,能引沈謙一笑,只是他也沒興趣再多看了,只一心盼著宴席結束回去看望自家女兒,久等而不見結束的跡象不禁倍感無趣,索性便招來仆役為他搬來一張小榻,在廊橋上假寐起來。

沒多一會兒,他的耳中便又傳來些許響動,想是橋下來了人。

他聽到一個少年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氣惱,義憤填膺地說:“二哥,那韓仲衡那麽不知趣,你為何要讓著他?秦史全本二哥八歲便能成誦,偏那不長眼的竟還以為是他贏了!我呸!”

沈謙聞言展目。

他與橋下的人相距極近,只是互不能見,但他並不難猜到此時橋下說話的是齊二公子的弟弟,或許是齊家三子齊敬安,也或許是齊家四子齊敬康。

他說齊二八歲便能背秦史?方才那場比試沈謙看得可真切,韓家那位小公子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一炷香的功夫一字不錯地背了數頁,而齊二的不敵之狀也做得甚是自然,連他都以為他是真的落了下風。

原來竟是做戲?

沈謙覺得有些趣味,此時又聽另一個平靜的聲音答:“仲衡年幼,何況爭勝也無益——敬安,切記在旁人面前不要多話。”

想來這便是齊二的聲音了。

進退有度,虛懷若谷,確是難得的好心性,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敏學好問者眾、天資卓絕者眾、勤勉上進者眾,人有任何東西都不稀罕,稀罕的是少年成名卻仍能懷素抱樸,無逞兇鬥狠爭勝好顯之心——如此說來,那翰林大儒王清王先生逢人就誇讚這齊二公子也就不是沒有道理的了。

那兄弟二人很快便從廊橋之下離開了,只是過不多久沈謙便又聽聞一陣腳步聲,他擡眼看去,才見來者不是旁人,正是今日的主角齊二公子。

他有些意外,那位二公子似也沒想到這僻靜之處還有旁人,但仍依禮走到他面前行拜禮,道:“世叔。”

沈謙因長久以來都躲避應酬,是以與世家子弟也不甚相熟,此前僅見過齊嬰幾次,統共也不曾說過幾句話。齊嬰是知道這位世叔的性子的,一見他在此地心中也未存攀談的意思,盡過禮節之後便欲告退,未料這位一向孤僻的世叔今夜卻似乎談興頗濃,在他告退之時突然問他曰:“敬臣八歲便可記誦秦史,可是因為心中仰慕當年大秦六王畢四海一的偉業?”

這話問得頗有些突兀,且言談間已說明他聽到了方才自己與三弟的對話,齊嬰有些詫異,想了想答曰:“雕蟲小技唯手熟爾,實不足掛齒,有汙世叔尊耳。”

這算一個答非所問,但又與所言沾邊,是個聰明的回答,沈謙聞言笑著擺擺手,順著他的話說:“聽人墻角原是我的過錯,也當對世侄賠一個不是。”

齊嬰敬言不敢。

而沈謙則仍對方才那一問感興趣,不惜又問了一遍,這次略改了措辭,說:“秦掃六合,不世之功,確使天下有志之士心向往之,大梁若有此氣象,北伐功成便也指日可待了。”

本家之內花燈如晝,四面歡言不絕於耳,那少年立在廊橋之上的身影卻顯得有些出離,仿佛並不在這片錦繡之中。

他說:“秦之大業雖偉,然國祚不過一十四載,僅傳二世,征伐六國致使黎民受難國失其道,以後生之見,恐過大於功矣。”

這話說得倒是讓沈謙有些意外。

秦之功過史有定論,個人有個人的見解,本也不足為奇,只是如今大梁被迫南渡偏安一隅,舉國上下莫不樂於大談北伐一統,所謂時也勢也,在如今的情勢之下,江左之人自然奉秦為圭臬。

然沈謙一直不敢茍同。

秦之一統令天下離亂,此後又無力治天下,結果便是二世失鹿,再引大亂。後人只見大國方立之雄偉氣象,卻不見流民餓殍的森森白骨,豈不可悲可嘆?

這齊二公子……倒是個慈悲的心性。

沈謙頓了頓,又想起了什麽,繼而露出一絲笑意,說:“二公子年少成名,此次春闈更使天下驚,我倒聽說殿試之時公子曾同陛下言及一統之策,甚得陛下讚賞。”

這話有些揭短的意思,好像在說齊嬰言行不一,只是那少年人卻不知何故如此老成,此時聞言竟連眉目也不曾動一下,甚而淡淡一笑,曰:“落筆成書,必先染墨——讓世叔見笑了。”

落筆成書,必先染墨。

這話卻令沈謙心中一動。

他似乎有些明白這個少年人的意思。他心中有自己的章法,或許的確並不認同所謂秦之大業,然而他知道自己若要實現抱負必先居於官場之內,唯有手中握有真實的權力才能使所思所想落地生根,為此他甘願言不由衷,也願意在未來舍棄更多東西。

他就是那支筆,為了心中的乾坤,寧願染上漆黑的墨。

沈謙心中有些讚嘆,同時又明白了眼前這少年人與自己的不同。沈謙自認也能世事洞明,可他既無手握乾坤的決心,也愛惜自己的羽毛,最終只是對眼前萬事袖手旁觀。

而這位齊二公子卻與他不同……或許,最終他能有另一番天地。

此時齊嬰已向他告退,那少年轉身之時沈謙再次叫住了他,齊嬰只聞這位世叔對自己溫聲道:“秦史壯闊,卻恐晦澀勞心,敬臣若得空,倒可讀一讀文人散集,譬如抱樸諸公,有清心靜氣之效也。”

齊嬰挑了挑眉,不意沈謙突然說這話,一頓後再拜,曰:“多謝世叔指點。”

當夜宴席散後,沈謙終於歸家。

他所歸之處並非金玉為地的沈家高門,而是建康城郊那個偏僻的小院子。他晚歸之時韋氏還在等他,女兒文文卻已經睡著了,五歲的小丫頭粉雕玉琢,漂亮得跟個瓷娃娃似的。

他笑著親了親熟睡的女兒,又同美麗的妻子夜話,談及自己近日的遭際,又在無意間說起了今夜與他說過兩句話的那個少年,心中仍有些感慨,尤其當他看著自己的小女兒時更難免有些酸澀,心想他的文文往後就該嫁與那樣的男子為妻——蕭蕭肅肅,湛然若神,有最好的出身和教養,更有最好的眼界和心胸。

唯有如此,才能配得上他最金貴的女兒。

只可惜……他無能,竟不能給唯一心愛的女兒一個堂堂正正的名分,讓這一樁本該順理成章的婚約成了鏡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

屋舍之中一燈如豆,搖搖曳曳的小燭火映照著那久未團圓的一家人,而此時所有人都不能窺見命運的玄妙。

那些看似縹緲的所謂妄想,終將化成落地的因果。

絲絲扣扣,交纏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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